父喪手記（二）

圖／文／小漫　（圖名：最後一曲）

6月29日 天氣晴

　　　去年我回去　你們剛穿新綿袍
　　　今年我來看你們　你們變胖又變高
　　　你們可曾記得　池裡荷花變蓮蓬
　　　花少不愁沒顏色　我把樹葉都染紅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 ----<西風的話>----

這是小學音樂課必唱的歌曲。簡單的八句詞，没有多大的變化，頂多稍快或稍慢地，反複地唱著，卻是令人意難忘的一首歌。

為什麼是西風的話？不是東風北風，甚至南風？

不是都說＂東風來了，春天的腳步近了，又是新的一年來了＂？
或者是＂又見南風吹起＂＂北風又呼呼地吹＂？同樣代表一年又過了，為什麼是西風來說的話呢？

這其中有太多的文學和哲學可以閒嗑牙。其實你想說的是，安爸爸，明年的這個時候，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嗎？那時的我們一定更老更衰了，你還會認得嗎？還有，今天是我的生日，你甘知樣？


在你的原生家庭裡是不時興做生日的。你的父母從來没有給子女做過生日。國中時，你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，用毛線手鈎一條項練送給你做生日禮物，那是你生平第一份生日禮物，至今仍在你的寶物盒中。但是那位女同學在國二時某天的放學後，路上被鐵牛車撞死了。

高中時，十八歲生日那天是學期末最後一天，也是休業式，早上在校門口有個男孩送了你十八朵玫瑰花，你帶著無比的虛榮幾乎是飛著進校門的。這是你這輩子收到的第一束花。

大學時候，有個人拿著一對翠綠耳環送你當生日禮物，並且向你求婚，你也答應了，可是，後來你並没有嫁給他。那對耳環也還在抽屜裡安然無恙。後來也有人送你耳環或別的飾品，都在抽屜裡安身立命著。

長到這把年紀（終於夠資格說這句話了），對生日禮物已不存在童話般的期待，甚至於，你會逐漸刻意忘記生日的到來，以免提醒你又老了一歲。但是今年生日前夕，你的爸爸選擇離開久病無趣的人世，抛給你一個尷尬的時刻，從今以後，你終將永遠不能忘懷，你的父親送給你的＂生日禮物＂。

其實，你的內心是非常愧疚的，因為，你也從未給父母做過生日。你一向只記得父母的年次而不記得日期，在你到戶政事務所辦理除戶登記時，你才記住父親的生日是在1月25日。一個人在死了以後才被記住生日，那是你對父親永恆的愧疚。你坐在戶政所的椅子上，瞪著那個數字，還有死亡日期：6月25日，你的心思恍恍惚惚，不知所以，如果時間能倒回......如果......


在書上讀到了一首詩。大意是說，如果生活是一條單行道，就請你從此走在我的前面，讓我時時可以看見你；如果生活是一條雙行道，就請你讓我牽著你的手，穿行在茫茫人海裡，永遠不會走丟。

對你們而言，生活從來就是雙行道的。可是在這條雙行道上，你和爸爸並没有牽著手一起走，真正的情形是偶爾會交錯的二條線，因為你爸爸是個捕漁的人，長年在海上討生活，一年在家的日子不過幾十天，對於這個你稱呼為安爸爸的人，你是感到熟悉又陌生。因為相處的時候少，反而顯得深刻。你記得小時候爸爸拿媽媽的剪刀修剪鬍子；你記得小學的某一天，爸爸給你送便當來了；你記得國中時，你要學吉他，爸爸請表哥買了一把並且在上課當天親自拿到學校給你；你記得某天放學回家，遠遠地看見爸爸站在走廊，等你一走進就拉起你的左手，把一支手表扣上你的手腕；你也記得第一次全家到泰國玩，在遊艇上爸爸看見你和導遊跳舞立刻不悅地告訴媽媽說你不成體統；而爸爸中風多年後，形銷骨瘦的仍蜷曲著右腿的遺體則牢牢地印刻在你的心版......


在人生的舞台上，總是要劇終落幕的。無論在台上是主角或是跑龍套的小丑，戲多戲少都會有最後一場的。你希望，你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你的爸爸。在唱完最後一曲時，能優雅地躹躬，轉身，緩慢並從容地步下人生舞台而不帶遺憾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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